阿勒泰往事三
归去来兮
曾经，我豪横地想：我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孩儿。上世纪70年代，我六岁，就坐着飞机从阿勒泰飞到乌鲁木齐，然后乘火车直达北京，游览了北京天安门、颐和园，天津的解放桥。虽然稀里糊涂的去了大城市，回来只记得吃的，还是很沾沾自喜。
那是爸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预谋已久的一次探亲假，我们全家四口（妹妹还没出生)回天津看望姥姥姥爷。那里有7个姨一个舅。那些年，爸妈省吃俭用换的全国粮票，随着一封封家书寄给姥姥家，那是凭肉票、油票、布票、各种票才能买到物资的年代。
去机场的路上，阿勒泰沿途的山野牧场笼罩着深浅不一、如烟如雾的绿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树脂和花絮的味道，天空湛蓝，阳光明亮清冷，白桦树的新绿映衬着我欢欣鼓舞的兴奋，是年的夏天。
姥姥家邻居郝娘和她的八个闺女，还有好些个胡同里的阿姨、姐姐都围过来，看新疆来的小孩儿长什么样儿，她们七嘴八舌问：你们是吃饭不用筷子吗？直接用手抓？喝奶是直接趴羊奶头上嘬吗？俩孩子真艮儿嗨...我俩深沉的看着这些陌生滑稽的女人，觉得她们无知透顶。
胡同里多是丫头，叽叽喳喳像一只鼎沸的茶壶，永远大呼小叫，声浪翻滚，大人训斥着“玩去，你介倒霉孩--子”最后的音儿拉的老长。家家热气腾腾的生活从早餐的一锅绿豆稀饭开始，姨们带十八街麻花回家，领我们吃耳朵眼炸糕，豆浆油条，这都是第一次见到吃到。逛逛吃吃，姥姥的缝纫机哒哒的响不停，给我们赶做衣服，要回家了。
阿勒泰吃的东西跟内地有很大的不同，家里不缺牛奶、羊肉，最常吃的是一种叫赤鲈的鱼，俗称五道黑。阿尔泰地区的福海县，被誉为“大漠鱼乡”，每年1月份，男人们跃跃欲试，他们拨开没膝的积雪，凿开一米多厚的冰面，在乌伦古湖开始冬捕，此时，餐桌的口腹之欲大过了冬捕文化的传承。鲤鱼、草鱼、五道黑等十几种美味的冷水鱼，成麻袋的运回家，踏雪寻鱼，呈现给家人一个肥美的冬季。但是绿色蔬菜红薯花生这些农作物是太稀罕了。
一个冬天晚上，严阿姨送来三个红薯，红薯经过颠簸，长途跋涉，已经长相猥琐，姐弟仨都没有当回事儿，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食物。还没蒸熟，香甜的味道已经惹得我们坐不住了，猛吸着鼻子，味道都不舍得浪费。等掀开锅盖儿，我们立刻围了上去，心急的抓在手里，烫的左手换右手，好像抓捕一只活的小动物，眨眼的功夫，我和弟弟的红薯已经进肚儿了。妹妹两岁，呆萌的坐着，她等凉点再吃，我和弟弟开始哄她，准备瓜分。她很真诚的把皮儿分给我，尾巴分给弟弟，红薯上面的须须，按我们俩的表现赏赐给我们，即使那样，我们也如获至宝，这个叫红薯的东西，香甜软糯，太好吃了。长大后，想起这事儿，我们都哈哈大笑。
严阿姨的爱人是部队的连长，能买到一些紧缺的物资，这是知青羡慕至极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搞到内部招待的电影票。部队影院即将上映日本电影《望乡》的消息，如惊蛰的雷声，低沉缓慢滚过天际，地壳深层，万物苏醒，人们看似漫不经心，内心却焦渴盼望。爸妈看完电影特别激动，不知道是因为《望乡》的电影情节，还是影院外的几近暴动般的骚乱。检票的武警战士已经失了军容军纪，解下腰上的皮带抽人，领徽也被群众在撕扯中揪掉。那个年代，人们终于看到了八个样板戏之外，还有《望乡》这样严肃、体现人性之美的电影。票价从五角到两元再到五元，买不到票的人们，直接冲进影院，如果再不制止，可能出现踩踏事件。
枯燥单调的文化生活，并不能禁锢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妈妈的枕边下面有大部头的小说。我妈是个神经大条，粗心大意的人，她做的棉衣厚的累人，胳膊不能打弯儿，蒸的馒头黄一块儿白一块儿，碱都没有揉匀，可是喜欢看书。有一次，我跟她说，想要一条白色绣花宽袖的连衣裙。她不懂的看着我：“什么绣花？还宽袖？”我说：“就是安娜穿的，坐在台阶上等儿子回家，沃伦斯基从后院儿来找她”。我妈惊恐的瞪着我：“你看我书了？你还看过什么？”“《红与黑》，《巴黎圣母院》。”我妈把我拎到里屋说，以后不许偷看，小孩子家家的，又看不懂。末了又嘱咐一句：别说出去啊，你介倒霉孩--子！
从那以后，我妈给我订了《少年文艺》，家里多了一块儿小黑板。散发着油墨纸香的《少年文艺》，被我从最后的“编读往来”开始读，越往前故事才越精彩，我希望它厚厚的，直到新的一期来了读完才好呢。月明之夜，爸爸教我们：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中秋节我们读：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大雪纷飞的冬季，我们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明明是寒冬腊月，跟爸爸读诗却是温暖的回忆。初读不懂词中味，明白已是中年人。
年，中央政策已经松动，允许知青返城，我们全家从阿勒泰回到爸爸的家乡山东邹城。启程是在秋天，是色彩斑斓的秋天。优美而有灵性的白桦树，笔直威武，密密麻麻，金色的树叶随风飘逸，落在蜿蜒的路上，落在林间，落在溪涧之上，铺满大地，犹如金黄色的地毯，浪漫而温暖。桦树干上的眼睛，一排排与我对视，为我们送行。风与光交织着，蓝天丽日之下，像是低语，像是歌唱，这是大自然盛大华美的送别。而这一切的背后，是阿尔泰山脉终年不化晶莹的雪峰作为映衬。犹如哈萨克民族的傍水而居，我们的生活从冬牧场转为夏牧场。阿勒泰原初的粗犷，迥异的边塞生活，留在我们记忆深处，实在是美妙之极！
远方(宋志方)
电视台资深媒体人
邹城圆梦微公益助学人
喜欢Ai-小城故事
请扫码
转载请注明：http://www.aletaizx.com/altxs/1043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