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额尔齐斯情结

发布时间:2021/4/27 10:41:15 

我和我的额尔齐斯情结

13岁那年,我险些死在额尔齐斯河畔的悬崖上,从此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条河。

崖壁呈九十度垂直,临河默立。我从马背上被抛甩出去,躯壳被剜去重力的那一刻,我触碰到了轻灵的白色。

额尔齐斯河让我有资格谈论死亡。

在还没搞清楚生的年龄,这种对时间的僭越,无疑将在后来的岁月中加速我的苍老和沉默。

神谕总是和诅咒息息相关。

将我出生的小城和阿勒泰两点相连,拉一条斜线就跨过了中国几乎所有经纬。

我的城市里也有一条河,隋代的皇帝给了这条河一个响亮的大名,从此船和水在这片逼仄又丰腴的三角洲上南来北往,轰轰烈烈地忙活了一千多年。主河道绕着城,把最繁华的市中心包围起来。河边的老城墙总是还没来得及塌完就被市政府补好了,明末没塌完的砖被压在清代的下面,清末没塌完的被压在民国的下面,民国没塌完的在世纪初被糊在水泥下面——我猜这下少说得有一百年不会塌了——谁知道呢?没完没了。反正我只是疑心那些压在底下的砖块是不是重新作为泥土睡着了,要不然它们大概还记得这条河几百年前的故事。

老城墙和酒吧一条街只隔了一条马路。凌晨三四点钟,喝得烂醉的人们就从酒吧红绿相间的LED灯牌下摇摇晃晃地游移出来,如一个个神秘的夜行的魂灵占据钟楼区和天宁区交界的地盘。有的在过了马路后就失去了意识,索性倒在绿化带的灌木丛里了;有的蹲在老城墙的墙根下,扶着砖墙,酣畅淋漓地呕吐起来。路灯的昏光将这些一起一伏的身躯投在城墙上,巨大的黑影像弓着背的猛兽。猛兽正以滑稽的姿态嘶吼着。

如果那些土砖没有睡着,那些呕吐的人又听到了些什么故事呢?故事里有没有这条河真正的名字呢?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醉鬼愿意讲出来……

我小时候觉得,小城的这条河,哪都别扭,哪哪都别扭,越看越别扭。

尤其是那窄窄的河道,拘谨的护栏,偏要配上这么个又大又敞亮的名字。一“京”一“杭”,从南到北,已然概括精炼,毫无赘余。若是把大运河的地图扒拉出来,仔细找找,也能看到小城的地名缩在一旁;乍一看,有那么点穷亲戚攀上富贵姓的意思。但你要这么说,小城人可不乐意了;小城知名度虽低,但人均GDP名列全国前二十,经济发达、历史悠久、英才辈出。小城人连正眼也不往北瞧——省会城市也是“江北人”;小城人也不屑与颇有些名气的邻城相比——咱们闷声发大财;小城人又缺点硬气,提起上海就酸软酸软的,只好把那点自傲收敛起来,自嘲一句,“我们是乡下人哇。”

小城人越想越气不过,越想越别扭,扯着方言低声来了一句,“娘个涩来来的。”

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江,一条从南到北的运河,再加上《山海经》里那片异兽横行的湖泊,就这样把我的出生地圈起来了。

我出生的时候,水泥早已经把民国的墙砖糊在底下了。等我开始记事儿了,河道护了一千多年的内城已经从内部被打开,商业中心和百货大楼拔地而起;酒吧一条街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规划的。我上小学那会儿,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会叫这条河“护城河”,不过这些年听到的越来越少了;前些年是流行叫“大运河”,近几年连“大”字都省了,直接改叫“运河”。

“运河”和“江南水乡”这俩概念的交集,大概就剩下繁华富庶和水了。我从小就觉得运河水不像是唐诗中江南的水。小城的高考生极爱在作文里写江南的水,但是没人愿意承认,他们所描写的运河,是被重构和臆想出来的。江南的温婉是小桥流水式的精致古雅,水要清,河道要弯要窄,一曲一折都讲究美感;蜂腰桥轻轻一掐,连着白墙黑瓦青石板,都从飞檐翘角上沾了些许生气。真正的江南的水,是浑然天成的风致,像素颜美人的眸,撞进去就是一泓清涟蓦地荡开——西子的沉鱼落雁,不能叫做恃美扬威;那一举一动间的美纵然有意,也是自信而清澈的。

相比之下,运河水有点糙,一年四季都是浑的,流得缓慢,带着点疏放和懒散。据说苏东坡当年沿河来到小城时,赤裸着上身坐在船头,疏放自适的风度加上远播的美名,引得两岸群众争相夹道相迎——这大概是这条河历史中的高光时刻了。

大运河修成以后,小城被屠城两次;史书中记载元军伯颜屠城,最后只剩下七人,藏在桥洞底下侥幸逃脱。运河从北流到南,河水里浸过血,浸过倾圮的城墙。小城太小了,尴尬的地理位置比起长江中游与入海口更像是一个食道,没有胃液和酶用来消化那么多东西,所以运河的水一年四季都浑着。

冬天,运河水的颜色是最难看的。在小城,运河没有冰期,天寒地冻中像一个缩着脖子的老人,穿一件黄得泛土色的军大衣,以近乎凝固的姿态慢慢挪动。后来有了个东西叫雾霾,这老人挪得就更吃力了,喘着粗气,粗气遮盖了视线。小城人看不清运河浑浊的水,觉得自己患上了白内障。

小城这条粗糙的运河,是我童年对于“河”的唯一认知。

运河拥有着十分安全而无聊的凝固与具象。高高的拦河坝内,浑浊的河水一年四季、从南到北永不停歇地流着。它们流动的使命,就是入海。它们流动过的证明,就是我脚下这片肥沃而逼仄的三角洲。

小学、初中、高中,从念书开始,我每一个早晨都要从钟楼区跨过这条运河去别的区上学。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经常坐在母亲的电动车后座,运河上刮来的风刀子般割开我脸上绒毛未退的细嫩皮肤,母亲的兜帽一次又一次被风刮下来,我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帽子和她的乱发打在我的脸上,我睁不开眼睛,徒劳地伸出手一遍一遍把她的帽子拉回去,直到我的手也失去知觉。我以为所有地方的冬天都是这样冷的,直到那年冬天去北京考试,才明白南方湿冷的冬寒是远胜于北方的钻心刺骨。

中国的年轻人真正开始认识世界,多数从离开家乡那天开始。从古至今,一直如此。很可惜的是,我们能改变认知,却改变不了我们骨子里是谁——这并不是逃离某个地点就能改变的事情。人类历史本身也无可奈何,大陆轴线形成之后,数万年间所有人的命运一起论证了这样一种悲壮而烂漫的先验性。

我在见到额尔齐斯河之前,一直以为所有河都是向南流的,一直以为所有终将入海的河流都具有相似的浑浊。

可是你说运河真的就情愿这样浑浊地、悠悠地流向大海吗?

或许他也想像额尔齐斯河一样往北去。

13岁的我站在额尔齐斯河畔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条河流的水声太响。

我认为河床里不是柔而绵长的水,而是冰的颗粒——水没有这般亘古的坚硬和寒凉。

那奔腾着的不息的物质,是冰的颜色,冰的温度,是冰暴力地将自己击碎成无数飞溅的液滴,随意腾空,以死亡的绚丽姿态蒸腾着消失。

额尔齐斯河是极度不稳定的,又是极度笃定而刚硬的。河流以破碎的形态存在着。所有液态的冰是分子态的颗粒,离散了又聚拢,聚拢了又离散,在极致的分崩离析中释放着惊人的力量,睥睨两岸的杉林。一个微小的颗粒也许在腾跃后重新回归河流;如果它没有兴趣了解月光的颜色,那就变成阳光下破碎成转瞬即逝的虹。

额尔齐斯河在极致的破碎中往北流,而13岁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条河流的水声太响。回声在我体内激荡起温顿的余震,无可救药地解构了我此后的生命。

目的地在山顶。向导再三劝告我们一行人,只能徒步,不能骑马——很多临近陡崖的土路极窄,只容一人通过,唯有马术精湛的当地人才能尝试。

那天下午我坐上马背是一种神谕,这个选择在额尔齐斯河周遭强大的时空场域中轻轻震颤,奇妙而又危险。我坐在马背上,感觉着自己强烈的心跳,前所未有地认知到,我的心脏之和额尔齐斯河所处的空气仅隔着几根肋骨和一层薄薄的皮肤。

马蹄踏碎悬崖边大块的岩石,掉进额尔齐斯河的水流里,我竟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太阳高悬在阿勒泰山的上空,晒得人头昏脑胀。我猜想岩石和我一样被悄悄地解构了。

我这样混混沌沌地沉默地等待着,终于,身下的马匹前蹄踏空,向左侧倾斜,接着摔下悬崖。我被抛到空中,躯壳被剜去重力的那一刻,我触摸到轻灵的白色。

我想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真正地被决定了如何活着,不是我知道,而是被告知本该如此。我过去的生命中的那条河流消失了。额尔齐斯河无可救药地融进我叛逆的骨血里,成了此后我所有快乐的阻隔和我所有悲剧的庇护。

破碎而坚硬。

不遵循规则,又并非为了获取某种大众认可的美学;不告诉人什么是正确,只是把相反的存在不容置喙地曝晒在人间。这就是额尔齐斯河的美学。

——“我所钟情的美必须是这样的。在我的人生中,它既阻隔着我,同时又庇护着我。”

我在额尔齐斯的水声中清醒而痛苦地思考起所有我记忆中的那些河流。

那些广受人们赞誉的大江大河,那些凝固而无奈地流淌着的模样,那些恰巧吞咽了某段历史的留名千古的湖泽。我特别伤感,又带着一种事实早在我意料之内的、狡黠而隐晦的得意。的确所有的河流都往南流,除了我的额尔齐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额尔齐斯之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逆反性的胜利。

如今18岁的我审视着自己过早开始的衰老和被磨损成沙砾的表达欲,十分兴奋地假想着,或许13岁那年在河畔悄然苏发的、生猛的我的一部分,在我被抛至空中的那一刻,已经注入了那条永不停歇的向北的河流,永远永远地破碎和鲜活着。

我回到小城,我拒绝再看那条浑浊的河水,却仍然需要日复一日地经过它。我在13岁那年没能完全摆脱的躯壳,仍然要生疼地存在。

人越长大越会意识到,其实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最初流在自己生命里的那条河。正如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它的流域,到头来发现这根本不是个近大远小的问题。滚滚河水将你包裹地密不透风,你认识到父母之不可弃、义理之不可违,即便故乡的月台痰迹斑驳,仍然是中秋夜里湿冷的隐痛。很多人以为自己在挣脱命运,却到老死才发现自己是在走向早已搭建好的祖辈的宏伟坟墓。这是人在成熟的过程中,不得不慢慢接受的一个事实。

被解构的我看到了这种徒劳的挣扎。我不想一辈子往那浑浊的运河水的深处溯源。

我用额尔齐斯的方法论抵抗着世界,在18岁终于真真切切领悟到了破碎和重组——竟是那样的残酷与壮丽。过分倾斜的世界轰然泄闸,巨大的水流从北到南冲垮了我的世界,就像被轰然碾碎的巴别塔一样:世界以上帝般仁慈而和蔼的面容向不知天高地厚的18岁的我宣告着额尔齐斯河的渺小。我所信仰的那条永远因为美丽和破碎而有力的河流,被世界上所有其他的河水一起淹杀了。

柏拉图说亚特兰蒂斯正是消亡于这样暴力的淹没。所幸额尔齐斯河并不具有那样华丽而具象的形态。额尔齐斯河的本质即是不稳定和破碎的,破碎的事物永远具有无限再造的可能。我想这是我至今仍然存活于世、我的的额尔齐斯情结仍然在汹涌流淌的原因。

我的的确确作为肉体也离开了那条运河的流域,从南到北,毫无联系。那小城里的浑浊的时光仍然要被时时被想起,作为构成我的一部分而和构成我的原子一起永劫地存在。或许值得庆幸的是,就位移而言,我已经离额尔齐斯河的源头近了一些。

额尔齐斯河将永远向北流。

额尔齐斯河并不属于这个民族典型性格的一部分,甚至不属于任何典型。

额尔齐斯河是美丽得惊心动魄、破碎而刚硬得令人害怕的存在。

额尔齐斯河从不希求理解和共鸣。

额尔齐斯河里或许有过一个13岁女孩意外苏发的灵魂。

……

愿诸君新年快乐,万事顺意,马到成功。

愿有一个写下这些文字的18岁女孩,不要过快地察觉这些文字的幼稚与虚无。

愿快点长大,慢点衰老。

敬我与我的额尔齐斯情结。

END

感谢您的阅读

该作品为四川大学写作理论与实践课程作业展示

图片

甘露

文字

闵润诗

主编

闵润诗

编辑

黄子怡、潘致远

审稿

郑安琪、孟怡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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