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报阿勒泰12月12日电（记者张怡）位于中国西北边陲新疆阿勒泰地区的红墩镇已有余年历史，自形成以来，汉、哈萨克、维吾尔、回、蒙古等族群杂居在一起，在经济、社会和文化等层面交往交流交融，和谐共生，建立和发展了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谱写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辉煌诗篇。
户儿家曹氏媳妇李红秀创办户儿家文化大院。（中国日报张怡摄）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墩走出了四十多位哈萨克语翻译。这些翻译都是汉族人，但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有些还能说蒙古语和俄语。建国后，他们在新疆的政府部门从事翻译工作，还有一些去了北京，大多都身居要职。
其中一位叫杨自治，年他成为阿勒泰政府的翻译。他回忆道，“我的父亲就是红墩的农民，他能说哈萨克语和蒙古语。我小时候村里的汉人都能说少数民族语言。语言方便了我们的生活，也是联系情感的纽带。”
“这种语言能力不是在课堂上习得的，而源自于生活，因为我们的邻居都是少数民族，”杨自治说道。
户儿家后代哈萨克语翻译杨自治近照。（中国日报阿依别克阿斯哈尔摄）
这批双语人才是阿勒泰“户儿家”人的后裔，他们的祖先于年前后来到红墩。关于“户儿家”一词的来源，其中有一种说法，它是哈萨克语名词khorzha的音译词，意思为定居点。
户儿家人主要是来自于陕西、山西、甘肃的游民。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他们来到边远的西北小镇红墩，寻求新的生活。他们主要生活在克兰河的北岸，克兰河是发源于阿尔泰山的额尔齐斯河的一条支流。
这批汉人可考的仅有四十五户，包含了28个姓氏，来到红墩之前他们并不相互认识。他们挖水渠，种庄稼，开垦荒地，他们给红墩带来了不一样的生产方式。
他们建了房屋，在固定的地点定居。他们的农耕生活和游牧生活截然不同，所以当地哈萨克牧民用“户儿家”（定居）来称呼他们的房子，并逐渐以此称呼这些汉人。
和谐共生
来自新疆师范大学历史学与社会学学院的学者罗意，研究方向为生态人类学与游牧人类学，他曾在红墩镇就户儿家做过田野调查，并著有数篇论文。他指出，阿尔泰山草原的生态与资源空间具有多层次性，这对族群的分布及族群关系产生了持续且深远的影响。
阿尔泰山南麓，自北向南自上而下分布着高山草甸、额尔齐斯河及其支流的河谷湿地、平地草原。据罗意介绍，这种地形变化分别对应游牧民的夏季牧场、春秋牧场和冬季牧场。
蒙古和哈萨克牧民根据季节移动，逐水草而居，而汉族人在克兰河边以村落聚居，种地为生。
四月，牧民进入河谷放牧，五月转向山地草场，农民开始播种。九月，农民秋收后，牧民就返回河谷，收割后田垄边的麦茬成了牲畜的食物，而牲畜们的粪便也成了田地的肥料。牧民用牲畜及其制品和农民交换谷物。在河谷放牧期间，牧民们也会去阿勒泰买些盐和烟草类的生活用品，然后在农民家过夜。
户儿家后代杨自治回忆，“我爷爷有一个哈萨克朋友叫阿汗，福海人。他每年秋天骑着紫红色的马，带着两峰骆驼来我家，我爷爷把他当贵客。两个人有说有笑，让他上炕，我们给他喂马。阿汗骑马去集市买茶叶、盐和日用品，他的骆驼就在我家放着，晚上回来我们给他的马饮水。吃完喝完，爷爷和阿汗就一块睡下了。第二天走的时候，从我家拖走一些洋芋、莲花白。他来的时候，通常带一些肉、酥油什么的。”
学者罗意指出，“牧民与农民交替利用河谷地平原，有效避免了资源竞争，也形成了重要的经济交换方式。因此，蒙哈牧民与汉人农民在生态与资源空间上形成了‘大’嵌入格局，在经济上形成了共生互补的关系，并构建了族群间相互依存的‘经济共同体’。”
他说，在红墩哈萨克人与汉人还形成了以“庄子”为中心的“小”嵌入格局。
据他介绍，在克兰河北岸，绵延近二十公里，分布着几个庄子。大户人家通常是庄子的中心，周边包围着四五个小户。大户通常人丁兴旺，土地充足，而贫困户则缺乏自给自足的劳动力和人口，所以他们依赖于大户家庭。
罗意认为，尽管汉人以农业为主要生计，并借此在游牧民的世界中生存下来，他们又必然兼营牧业，既是对草原生态环境的适应，也是为了满足日常生产生活的需求。他们既需要耕畜、坐骑和役畜，也需要肉乳和皮毛衣料。
汉人农牧并重的生计形态为贫困的哈萨克人提供了生计。哈萨克男人们和汉族男人在田里劳作，或帮他们饲养牲畜，女人们则照看孩子。
他说，“庄子”就成为一个微型的“经济共同体”，内部存在族群间的分工、合作与交换。这个空间还成为各族群成员休戚与共的生活空间，成人交流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在一起嬉戏玩耍，构筑了一个不以族群边界进行区分的“生活共同体”。
文化交融
这种嵌入与共生的关系推动了族群间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主要表现为汉人对其他族群文化的融摄。
在交往中，汉人逐渐适应并养成了牧民的风俗和习惯。他们也穿动物皮毛制作的衣服，喝奶茶，牛羊肉在他们饮食结构中占的比重很大，他们同样不吃猪肉。
汉人学会了哈萨克语和蒙古语。他们可以表演阿肯弹唱，一种哈萨克牧民的自由吟唱形式，他们也可以参与蒙古人的赛马和摔跤等活动。
各民族群众一起唱歌跳舞。（图片来源：供图）
民族活动。（图片来源：供图）
罗意认为，“最重要的是一种明确族群间如何互相和合、如何相互分离、如何互相尊重的共生机制逐渐形成，既鼓励交流交融，又尊重彼此的差异，这正是‘美己之美，美人之美’的要旨所在。”
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培养的亲密关系对于汉民族群体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帮助他们在动荡的时代生存下来。20世纪20到40年代，阿尔泰草原经历了几场战争。牧民一旦发现危险，就会通知农民，并为他们提供躲避危险的住所。这些汉人有数次不得不逃出红墩，但每次动乱结束后都会回来。牧民会带着生活必需品欢迎他们，并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传承与发展
罗意指出，在过去一百多年的社会剧变中，红墩“民族互嵌”的格局与共生关系表现出了变迁、传承和发展多个面向。
20世纪50年代以来，红墩的多族群结构发生了显著变化，增加了回族与维吾尔族，汉人也因新移民的进入而比重明显增加，但各族群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没有明显变化。
如今，各族群都选择了“以农为主，兼营牧业”的生计方式。但各族群在经济和资源利用方面没有竞争，以往从事牧业的牧民们开始向从事种植业的汉族学习耕种技巧。
随着少数民族生活生产方式的转型，以及民族间的交流互动不断加强，少数民族也开始自主学习并使用普通话，主动适应并融入到现代社会生活和现代市场体系当中。
罗意认为，尽管红墩社会在不断变化，但族群间的亲密度始终未变。首先，微型嵌入式居住格局普遍存在。哈萨克、回和维吾尔人的院落散布于汉人院落之间。院落之间仅以半人高的土墙或篱笆相区别。彼此习惯隔着墙面对面交流并借用生产生活用具，以邻居而非族群成员的身份交往。
“不管是谁进入这个社群，是否是户儿家人，都会认可老一辈留下的精神和历史传统，尊重彼此的习惯，”他说。
族群间在经济上的互助现象也较为普遍。一直以来，红墩都有族群间互助的传统。曹氏三世孙曹光有收养三个哈萨克孤儿，抚养他们成人，供他们上学，并为其娶妻。“老户儿家”小杨氏后人杨发新为三户贫困的哈萨克人家庭捐赠5只绵羊，助其脱贫。
杨发新（左）与他的哈萨克朋友在一起。（图片来源：供图）
曹光有（中）、曹忠伟（右1）、哈萨克儿子（右3）。（图片来源：供图）
红墩农民普遍种植食葵，亩均投入约为元，每户生产成本达1到3万元不等，多以贷款维持生产。贷款实行五户联保，一户未按期还贷款，五户次年皆受影响。人们在选择联保贷款户时倾向于兄弟与邻居之间的组合，较少考虑族群因素。一户无力还贷时，其他四户出资帮其还上，然后仍在一起联保贷款。社区内形成了超越族群边界的信任机制，既有历史根基，又在现实中不断强化。
罗意指出，红墩并不是一个个案，“民族互嵌型”社区遍布天山南北，是中国阿勒泰山草原一种常态化的人文生态，是日常生活中新疆民族关系的基本形态与运作逻辑，有深厚的历史传承和广泛的现实基础。
他说，共生并不意味着无边界或完全融入，关键是形成了正确看待“己”与“他者”差异的认知结构，并在此基础上构建“美己之美，美人之美”的互动逻辑。这套逻辑既鼓励和支持交往，又让各族群尊重彼此之间的社会文化差异。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发现、认识和体验这些和谐共生的特性，甚至将它们建构为社区共同体意识的一部分，以一种“开放、尊重和包容”的态度看待这些特性，并将其转换为一种谋求“和谐共生”的集体行动以应对宏观与微观情境之变化。
记录历史
在萨亚铁列克村有一个平米的民俗馆，记录着老户儿家人的历史。
走进大门，右手边的墙上挂着户儿家人先辈和那些汉哈翻译们的照片。在另一侧，几个架子上陈列着老汉人及他们的民族朋友使用过的农具和旧物。
正中间墙上的电视播放着根据户儿家故事改编的小品。电视的左边，还有一个炕，上面盖着哈萨克花纹的羊毛毯子。这个炕属于老户儿家的曹氏，曹氏第五代曹忠伟的媳妇李红秀正是这个民俗馆的馆主。
年，12岁的李红秀跟随父母从青海来到新疆。年，她嫁给了曹光有的孙子曹忠伟。“自从我嫁到曹家，曹家爷爷（曹光有）经常跟我讲他和哈萨克人的故事。”
今年65岁的李红秀说，曹爷爷时常提醒我们哈萨克牧民们是我们的好朋友。如今，李红秀和丈夫曹忠伟也资助了数名哈萨克穷苦孩子上学。
户儿家老照片。（中国日报张怡摄）
上世纪九十年代时，李红秀突然有了收集祖先们使用过的老物件的想法。“那时我儿子想把家里的一个老旧的马镫子扔了，但那是曹爷爷当年用的，他和哈萨克牧民学会了骑马，我认为这是曹家的传家宝，不应该扔。”
李红秀收藏的第二件物品是曹家奶奶（曹光友之妻）使用过的一台手摇缝纫机。“曹家奶奶当年是村里的裁缝，她经常给牧民们免费做衣服，牧民们就给我们送来羊后腿。”
李红秀收藏的炕。（中国日报张怡摄）
当村里人知道李红秀收集老物件的想法后，他们都自发把家中“老古董”们给她送去。如今，李红秀的民俗馆里已经有三百多件展品。
对于每一个来到红墩的客人，李红秀都会热情地领着他们穿过自家小院，然后告诉他们民俗馆里每一个老物件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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