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硬汉子”形象。他们多是拳击家、斗牛士、渔夫、猎人、战士等下层人物,生活贫困,屡受挫折,但他们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力,始终保持人的尊严和勇气。在他们身上,具有一种不屈不挠、坚定顽强,面对暴力和死亡而无所畏惧,身处逆境而不气馁的坚强性格。
正如肖恩·奥弗莱因所说:海明威小说的主题是:人的本质,人的努力和奋斗,人的追求和痛苦,人的信仰和挣扎,人的倔强和价值,人的聪明和命运,人的胆略和气魄,人的尊严和灵魂……即使失败了,也要坦坦荡荡,不失重压下人的优雅风度。无论处在顺境还是逆境,自然或是社会中,人应该正视现实,接受一切并超越它,继续自己的人生之旅。纵然面对死亡,也要漠然处之,宁折勿弯,这是桑提亚哥所执著的人生要义,也是《老人与海》的哲理闪光。
海明威塑造的一系列“硬汉子”形象的理论与思想基础是行动哲学。它主要以主体的行动为表达方式,用主体的行为和动作展示其丰富的内涵。他所揭示的是肉体和精神的永恒生命力来自于不断运动的驱动力,强调的是在深沉的行动中锻造有价值的灵魂。他们用行动来显示自己的勇敢、冷静、果断、顽强和不畏任何强大力量的主体意识。他们所遵循的真理是:命运总是与人作对,人不管如何努力拼搏,终不免失败。尽管如此,人还是要苦苦奋斗,并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他在肉体上可以被打垮,但在精神上永远是个强者。
这种行动哲学在西方文学史上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从古希腊神话阿波罗的神殿上写着“认识你自己”到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走向何方”等主题都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人类生命的自我求证意识和人类积极行动和追求的意识。人类只有在不断行动和追求中才能显示人类的价值和意义,才能显示人类的高贵和尊严。
在荷马史诗的《奥德赛》中,足智多谋的大英雄奥德赛在外参加特洛伊战争十年,战争结束后又在海上漂流十年,在长达二十年的漂泊生涯中,他历尽艰难险阻,战争的残酷和流血没有使他退缩,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出了妙计“木马计”使希腊联军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在海上,海神波塞冬掀起了狂涛巨浪,美貌的女神用女人的媚态来引诱他,仙境般的生活,娇艳妩媚的女神,长生不老的法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远航探险,“去追随太阳,再寻绝无人迹罕至的理想之境”的奋斗精神。在他身上体现了古希腊人那种奋发向上、勇于进取的生活态度和崇尚智慧,肯定人的本质力量的世俗的人本意识。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成了“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强调个性,便成为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最根本的特征,在文学作品中,张扬个性,歌颂人生理想成为近代西方文学的主旋律。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在他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中成功地塑造了被别林斯基称为“永远前进了的角色”的堂·吉诃德的形象。为了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建立一个自由、平等、和谐的理想社会,他在整个游侠冒险的过程中,单枪匹马地向社会冲杀过去,吃尽了苦头,挨够了打,走尽了背运,尝尽了道路的艰辛。
但他仍然如痴如醉地去实现一个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实现的理想,用已经过时的骑士道来消除社会的罪恶,以至于闹出了许多令人捧腹的笑话。而作者反复突出和强调的是他醉心铲除人间罪恶的崇高理想,从而展示出堂·吉诃德的高贵品质:为了追求自己的正义理想置危险于不顾,愿为社会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到了启蒙运动时期,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的主人公是一个执著顽强地追求社会理想和人生真理的探索者形象。在他一生不懈的探索中,他挣脱了中世纪的精神枷锁,摒弃了低级的官能享受和迷离的情欲,批判了为封建王朝服务的妥协道路,否定了从古典艺术美中寻求出路的幻想,最后肯定了由自由劳动创造人生美好家园的理想境地。浮士德经过五个阶段的探索,最终得出了人生的真谛:“我们要每天每日去开拓幸福和自由,然后才能够做自由和幸福的享受”。
浮士德克服了前进道路上的荆棘和坎坷,克服了人自身的内外存在的矛盾,用自己的行动求证了自己的人生价值……随着资本主义文明的不断向前发展,金钱和欲望逐渐瓦解了一切传统伦理道德规范,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异化为金钱关系,并由此造成人的心灵的畸变,人性的严重扭曲,作家们以尖锐批判的态度来审视充满罪恶的资本主义世界。像法国作家司汤达、巴尔扎克,英国作家萨克雷、狄更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但他们批判的出发点依然是传统的人性。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文明的程度越来越高,人却越来越失去自由,被挤压被扭曲,人的个性丧失,人性萎缩,再加上两次世界大战在人们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人们不得不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人和人生存的世界。
现代派作家发现人并不是被自然的异己力量,而是被人自身所创造的力量所束缚,人在创造美好世界的同时也创作了自己的牢狱,天堂与地狱同时存在。敏感的作家便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的困惑之中,他们发现自己为自己所创造的物所占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社会所变形,人的社会到处都是矛盾重重的,人的内心世界更是一种复杂万千的矛盾世界。这就使每一个个体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生存方式。要么安于异化的现实,做个怯懦的无个性的“小人物”、“非英雄”;要么选择反抗,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社会中拔出来,向社会一切价值观念挑战,去流亡,去犯罪;要么就借助于毒品、酗酒、爵士乐和性来充实自己的生命意义。事实上这种无政府主义的反抗归根结底是虚无主义的,叛逆者并没有借此找回被荒诞现实吞没了的自我。相反,他们反倒愈加不能明白“自我”究竟是什么。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海明威迥异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为不甘沉沦的西方人找到了一种现代生存方式——“硬汉子”生存方式。他认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人不应该垮塌下来,人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面对个人生命的必然失败和死亡,现代人应像“硬汉子”那样生存,以找回被荒诞世界湮没的现代人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找回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这种生存方式,也是西方传统的人文主义精神在混乱的现代世界里表现出的一种最为美丽和悲壮的应战姿态。正是在此意义上,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子赫然雄踞于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上,充分显示出生命存在的全部悲壮和美丽。
转载请注明:http://www.aletaizx.com/altxw/1723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