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往事
---扎依古丽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时候，我就懂得真正的友谊是什么，而爱情,是带有毒液的罂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有时候，生命是更痛苦的死亡！
每年7月以后，阿勒泰的天气越来越暖，中午的几个小时，终于可以穿上裙子在克朗河里嬉水了，即使盛夏，太阳下山以后，温度骤降十几度，马上要哆哆嗦嗦回家穿毛衣去。我们用裙子当渔网，男孩子在顺流而上十米远的河水里，嘴里发出“哦哦”的驱赶声，我们把裙子兜在水里，每次捧起裙子，大部分的时候，水流光什么也不剩，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小手指一般的鱼苗被网在了裙子里,我们把鱼苗放在河边的罐头瓶子里。这是夏天最快乐的时光。
约好了和扎依古丽一起去学校里面那条河洗衣服,小河就在将军山脚下，将军山是我们学校东面的天然屏障，老师说，新疆的土匪头子盛世才，就是被将军山下埋葬的将军打死的，这是一座英雄的山。我要洗的那件儿黄色带小黑点的衬衣和一条水波纹的裙子，是我的姥姥从天津寄过来的，我特别宝贝。我们整个班级的女孩儿都眼巴巴的羡慕我，她们从家里拿来奶疙瘩，红英用两块大白兔奶糖巴结我，想穿一天我都没有答应，但是我把它借给扎依古丽了。上学期我得了腮腺炎，只有她不怕传染，天天给我补课，我妈说古丽这孩子真厚道。后来我病好了，她真的被传染了，我又去给她补课，从此，我们俩成了好朋友。
古丽的爸爸是哈萨克族，妈妈是维吾尔族。我见过古丽的妈妈，她是我童年时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妈妈的眼睛就像熟透的黑加仑葡萄，看一眼就感觉特别甜蜜，有时候又感觉是夜空中的星星，最耀眼的星星，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她妈妈不像其他同学的妈妈，头发黑黑的，直直的，短短的抿到耳朵后面，她歪着梳一根长辫子，从一侧垂到胸前，棕色的发梢卷卷的，总有几绺子卷卷的头发不听话，从耳朵边散下来，胡乱翘在脸上，很有一种迷人的味道。古丽长得像爸爸吧，话不多，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力气特别大，一说话脸就红。古丽总是给我带馕，上面抹上酥油，放学以后，沿着矮矮的土墙根儿一路走，一路唱着我们的儿歌：老哈萨，喝奶茶，一喝喝出个猪尾巴。这是我们汉族同学嘲笑少数民族的脏话，古丽也不生气，唱完跟我一起哈哈大笑。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总是吃她给我带的馕，偶尔我家有剩下的馒头（剩的时候不多，我妈每次下班，我们姐弟都饿得半死，我妈好像不怎么会做饭）我也学着古丽的样子，里面抹上一层油，放点油渣，特别香，那是我家的宝贝。我妈每次抢到猪肉，都会先练上一碗油渣做菜用。我带馒头，她带馕，为了友谊，我们换着吃。那天傍晚，她吃着我的馒头，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那里面加的是什么？我说猪油渣，她听了愣了一下子，一个趔趄从土坯墙上掉了下去。我妈知道后把我打了一顿，边打边说：＂以后带猪的东西一律不许说，不许给别人吃，你这是要害死我＂。我才意识到，古丽他们信奉的是伊斯兰教。
可是这并不耽误我们俩继续好下去，因为猪油渣，我还挨了一顿打，我俩更贴心了。冬天，我妈让我和我弟弟去河边抬水，我十岁，我弟八岁，我妈要做饭，我妹妹饿的直哭，爸爸又去吉木乃了，大雪封山，他们所有人都回不来，要等到雪化了才能下山。外面冰天雪地，河边坡上厚厚的雪，积雪上面挑水又结了冰，简直就是挑战我们的极限。我和我弟每次回家也就半桶水了。不是我弟摔倒就是我滑倒，一摔倒，水洒了，衣服湿了，又冻成冰，再回去继续打氺，反正我们俩吸溜着鼻涕，回家能有半桶水就不错了。
古丽咬着嘴唇，看着我们狼狈不堪的回家。他爸爸休息那天，她恳求他爸爸把我们家的水缸都挑满水，我放学回家，知道三天都不用去抬水了，比过年都高兴，抱着她跳圈圈。可惜我去他家几次都没有见到过他爸爸长什么样。
贫苦又快乐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一个仲夏夜的夜晚，死寂的夜空传来了一声枪响，而后归于平静。对于我们小孩儿来说，这个动静跟每天早晨的起床号和晚上的熄灯号一样，稀疏平常。我们住的家属院儿就在驻扎边区的部队营房的隔壁，我们经常看见部队的战士操练，还有文艺女兵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她们唱歌跳舞，说话娇滴滴的，走路都跟平常人不一样，我后来知道，那是芭蕾步子。不过，她们跟古丽妈妈比起来差远了。第二天放学，我妈妈跟邻居阿姨在院里摘菜，她俩鬼鬼祟祟，嘀嘀咕咕的，看我进来，两个人神色凝重，使个眼色都各自回家做饭去了。
我妈问我：“古丽今天去上学了吗”“上了，怎么啦”“没怎么……”几天以后，古丽来我家，告诉我她要转学了，跟他爸爸去乌鲁木齐，我急着问：“为什么呀？”她的脸胀得通红，看看我不说话，只扑塔塔的掉眼泪，我饭也不吃了，一起哭起来。
那一天，上课铃响了，古丽的座位真的空着了。后来我妈说，古丽的妈妈跟部队上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那天夜里，他俩商量好了，一起去殉情，结果小伙子先开枪自杀，她妈妈害怕，瘫在那里……”唉，可惜呀，自杀的男孩子才21……”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时候，我就懂得真正的友谊是什么，而爱情是带毒液的罂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有时候，生命是更痛苦的死亡！
时间像流水一样远去，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还有死寂午夜的枪声，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扎依古丽，我至今仍然很想念她。
远方(宋志方)
电视台资深媒体人
邹城圆梦微公益助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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